游戏王|死后文
他衰老而病弱,生命力如同竹筛中的水一样流失殆尽,死神的使者站在他的脚边,只待他的灵魂脱离肉体,将他带往死后的终点。
于是当他摆脱了衰竭的肉体,获得解脱地睁开眼时,四周一片黯淡,脚边蔓延开来无边无际的水面。这水面上竟没有一丝波纹,即便它正承托着一条细长的小舟。
使者对他做了“请”的动作,他便踏上小船。船在使者的操控下轻巧地滑开岸边,但黑暗与死寂并没有随着离岸而减少,反而增添了伺机欲动的冰冷视线,牢牢地锁定在这一叶小舟上。
“您可以念诵咒文驱散他们。”使者友善地提醒道。
“他们是谁?”
“毒蛇、甲虫、山羊,还有恶灵与神。”
莫名其妙,于是他回答:“我不知道什么咒文。”
使者则说道:“您不害怕,便不需要咒文。”
他开始质疑自己为何要同这些人搭话,不知所云,浪费力气。于是他不做应答,使者也不再说话。
小船行驶了一夜。虽然周围始终是漆黑一片,不知时间流逝几许,他也未感觉到饥饿和疲惫,总归就称作一夜罢。终于,隐藏在黑暗中的阴冷视线逐渐消失,水面收束起来,化成了一条河流。他看见一侧河岸的远处黑暗褪去浮现微光,仿佛有茂盛的植物沐浴着阳光。然而这种生气并没有持续多久,那微光便随着船的前进而远离了,水面开始泛红,等他看清河流的前方竟盘踞着两条巨蛇时,他才意识到河床上流淌着的早已不是水,而是火焰。
巨蛇的身体并未将航路堵死,但它们口中喷吐的火焰无疑覆盖了那个缺口。使者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周遭的变化,仍旧指引着小船直冲那火焰驶去。
他感到火焰吞噬肌肤的灼痛。他现在的身体好像引线似的,一碰着火焰,疼痛便瞬间窜至五脏六腑。只是这痛楚却和想象中的烧伤不同,仅是阵阵刺痛,好像陈年旧疾隐隐作痛的伤口。
船驶过了两条巨蛇,火焰仍纠缠不息。这里俨然是火的湖泊,半人高的烈焰足以将他包裹,他完全看不清前路,不知这段路程还将持续多久。所幸疼痛并未随着身处火中的时间增加,他的灵魂尚存。
小船终于脱离了火焰靠了岸,他随着使者踏上陆地,虽然火焰造成的疼痛仍在,检视周身却没有燃烧的痕迹。
他被引领进宽阔的惊人的大厅。高台之上,陪审总共四十二席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将要接受审判的灵魂。
长着犬科动物头部耳朵细长的人递过一张纸,纸上题头写着请念出以下文字。
他粗略扫过文字的内容,不由发笑:“不,我并不知道诸位的名字。我曾使神的子民一贫如洗,我也曾抛弃正义犯下罪恶——这些文字犹如谎言,我拒绝念诵。”
陪审席上为首的人摇摇头叹道:“现在的人哪,急功近利,连愿意念念书陪我们走过场的人也越来越少。你不愿念也罢,我们进行下一流程。”
陪审的反应多少令他发愣,转眼间那犬头人已经取走那张纸,在他面前摆上了一杆一人高的天秤,左端的秤盘低垂,上面摆放着一根羽毛,右边的秤盘中则是一汪清澈的液体。犬头人朝他走过来,只手一伸便破开了他的胸骨和心包,切断了相连血管取出心脏。
他的心脏已不再跳动,颜色仍旧深红,胸口和血管的断面也没有血液流出,可以清晰地看见浅色的脂肪。心脏被置于右端的秤盘上,浸泡在液体中。犬头人仔细地调节着天秤的平衡,秤杆危险地晃动起来。旁边顶着某种鸟类头颅的人则握着笔托着书卷记录着。
称量迟迟没有得出结果,他思考了许久秤盘里的液体是河水还是0.9%的生理盐水,最终不耐烦地放弃了思考。秤盘晃了好一阵,终究是没有任何一边落地。陪审中有人发话:“你看,那些文字也不完全是谎言。你可以取回你的心脏。”
鸟头人将他的心脏从秤盘中取出,重新安置在他的胸口,被切割开的骨骼和肌肉也恢复如初。
他似乎听见了委屈的叹息,循声望去只见一团奇美拉般的黑影,正想要看清黑影的正形,已经又有一位鹰头人出现,将他带离审判现场,走向大厅的尽头。
他隐约听到背后传来了念诵文字的声音:“向您致敬,伟大的双重真理的神,我来到您的面前,是为了瞻仰您的……”
这文字简直荒诞,即使之后可能存在几条他未曾违背的条例,让他念这个还不如直接把他的心脏喂给那坩埚旁不知名的恶魔。
他们来到了大厅的尽头,那里摆着一个王座,王座的底部生长着一枝白色的莲花,这是他接受使者引领后第一次接触到生机盎然的活物。鹰头人告诉他,他将面见这片土地的主人,得到在此处生活的许可。随后鹰头人将他扔在这里,独自折回了审判大厅。
王座上显然有人。他迈步向前,以为又会看到某种动物的头颅,然而靠近之后,那却是一张实打实的人类的脸,让他止住脚步。如果他的心脏还会跳动的话,想必会被惊得漏跳一拍。
“你好呀。”那人愉快地同他打招呼。
“游戏?!”他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十分愚蠢,但此刻面部肌肉并不受他的控制。
“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,”王座上的人单手撑着脸颊,“不过你没有叫错。”
不仅荒诞,而且荒谬。他在内心做出判断。
“都已经到了这里,你竟然还是这副态度,该说是意料之外还是情理之中呢?想必你不屑于提问,那么我直接给你答案。”那人挥了挥手,来时的路便变成了另一幅景象,同他看到的远处河岸有些相似,温暖光明,万物向阳。
“这里是苇原,是死后乐土,我接受审判,成为了这里的王。而你通过了审判,我允许你进入我的国度,这是我在审判厅中的职责。”
他有一瞬觉得面前的人不是游戏,仔细看去却又确实是他知晓的那张脸——除了深色的皮肤,而现在肤色显然不是重点。他不知该如何接话,也不想回应,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。
王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:“现在的日子不如以前好过。人口太多,审判的任务愈加繁重,只得简化流程。据玛特说,原本河流上该有更多的神祗和巨蛇,那四十二条例该由你们自行背诵,这里也应当还有两位女神和四位……总之大家都很忙,又没有多余的薪金支付这些巨大的工作量,便一切从简啦。”
“不过你不用担心,苇原的土地是无限的,普通居民的生活不会被影响,头疼的只是神而已——这里的生活与现世别无二致,同样有劳作与收获,不过没有饥饿、病痛、战争和死亡。你可以保持你惯例的作息起居,听说还有人在这里搞起了股市投资什么的……只是给你举个例子而已,你想参与的话,他们会同你解释细节。”
王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,拍了拍手,手中便凭空多出一叠东西,笑道:“你我之间的对话怎能少了这个——决斗也自然是有的,我刚坐上王座的时候它很是流行。不过我们没有你那种高科技,现有的投影总是出故障,唉……所以你想玩的话,只能在桌上打牌,或者学我们用石板,或者你帮我们开发出投影的技术。”
他低头,看到自己的手中同样握着一副牌组。
他伸出另一只手,翻开牌组上的第一张卡,卡名那栏写着“锈铁之剑-锈蚀之刃”,卡图则是一柄布满锈蚀和裂纹的剑。他不记得自己的牌组中有这张卡,卡片很新,从编号看来,发售日已远在他停止购入卡片之后。想到这里,那张卡突然从牌组滑落到地上,于是地面上躺着一柄如卡图中的铁剑。
他抬起头重新看向王座,说道:“从你的牌组中拔出剑吧。”
王翻开自己手中的第一张卡,卡面上什么都没有,连颜色都没有,只有一片空白。
他说道:“你的手中已经不再握有剑,而我的剑早已生锈。”
王再次愉快地微笑道:“你既弃剑不取,又何必如此肯定呢?”
他正想回答,身后却传来脚步声,是鹰头人带着下一位通过审判的死者灵魂面见冥界之主。
来人向着王座的方向行礼,用简短而诚挚的词句表达着对冥界之主的赞美。
王坦然接受赞美,面上显露出欣慰的神色:“你终于来了,塞特。你的灵魂碎片在锡杖中被封印了数千年,又随着神器的损毁被禁锢于地底,如今能够重归完整抵达此地,我很高兴。”
他发觉名为塞特的人的相貌与自己一模一样,唯一区别仍旧是肤色——他脑中有一个声音对他说道:你知道的,你当然知道他是谁,他来自哪里,他为什么在这里。
而他最终得出的结论仍旧是两个字:荒谬。
“是的,我也未曾想到,神器是比躯体更为长久的容器,这是我的幸运。而我的灵魂度过了比我自身更加漫长复杂的旅程。”塞特尊敬地应答,与此同时,他的视线丝毫没有偏移,仿佛周围没有第三人存在。
“方才的审判中你已做出告解,咒文伴随着你,叙述着你的清白无罪。你的功绩亦被记录,流传至今。你收复了我的父亲失去的领土,震慑邻国,缔结和约,诸神长期接受着你所修建的神庙的供奉——你当然拥有进入苇原的权利。不仅如此,”王语气肃穆,给予塞特准许,“你将坐上王座,成为冥界之主,你将在群星中获得居所。你将监督死者的审判,秉持公平与真理,剔除饱含邪恶与罪孽的灵魂。而我将离开审判厅,跟随太阳舟,使冥界沐浴阳光,万物生长。”
塞特再次行礼:“我将坐上王座,成为冥界之主,我将在群星中获得居所。我将监督死者的审判,秉持公平与真理,剔除饱含邪恶与罪孽的灵魂。而您将离开审判厅,跟随太阳舟,使冥界沐浴阳光,万物生长。”
于是王起身站立,离开王座,手中依旧握着那副牌组,第一张依旧是那张被翻开的白卡。
而塞特走向前去,踏上王座的那一刻,手中便出现了弯钩与连枷。新的王、新的冥界之主诞生,但王仍旧是王,这是一旦赋予便成为永恒的权力。
他清晰地看见那张空白的卡片此时表面如同褪去薄雾,显现出黄色与紫色的图案。这又是一幅他决不会认错的图像,与传说中的决斗王有着因缘的王牌、黑魔导。
王拾起了他脚边的那柄铁剑,交付在他手中。粗糙的铁锈片片剥落,露出原本光洁锋利的剑身。塞特,或者说新任的冥界之主的视线,第一次落到他身上。他回看过去,长羽王冠下对方的双眼冷淡平静,与使者、陪审,以至于他的先任显露出的宽容截然不同。塞特的视线并未停留,又有新的灵魂被带至他的王座前,请求他的许可。
他只觉得还是这幅表情出现在塞特的脸上令他感觉好受一些。
苇原的入口向他们打开。
他醒来,不自觉被斜射入窗的阳光灼痛双眼。他发觉自己在书房中睡了过去,膝上摊着好事者送来的考古文献,《死者之书》,插图丰富,译文地道,被引用近两百次,确实是一本好书。
桌面上斜置着一张弟弟的满分考卷,不知是谁在何时送进书房。他顺着那张薄纸延伸的方向看向了桌角的时钟,液晶跳动着交替显示着年月与分秒,时间尚还在21世纪的初始,他仍旧年轻健康,来日方长。